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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一章

    十余个小时的国际长途加国内转机令钟子炀疲惫不堪。取行李时,他又见到三只托运的铝镁合金行李箱均受重伤,伤势最重那只正朝他豁着嘴,嘲弄地笑。钟子炀与地勤沟通未果,只得先压着火拍好证据,随后推着行李车随人群鱼贯而出。

    他黑着脸在接机的众人间扫视,很快就看到一个藏在最不显眼处的高挑男人。那个年轻男人头脸很小,五官出众,理着规整的寸头,眼睛低低垂着,似乎四周沸沸的人声使他局促不安。

    你是来接我的,站在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角落,干脆躲地缝里算了。钟子炀心想。这下更是气不打一出来,干脆直接从郑嵘身边路过,绕到他背后方站着。

    大概是抬眼看了看前方,没能看到自个儿要接的人,郑嵘反复核对起航班号和时间。正打算给钟子炀拨个电话,郑嵘身后突兀传来一声低哑的男声——“嵘嵘。”

    没人会这么恶心地叫郑嵘,除了钟子炀。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的,钟子炀凑到郑嵘耳边试探着叫他一声“嵘嵘”。郑嵘脸刷地涨红,摆着手说从没被人这么叫过,而且像是小女孩的名字,他不喜欢。一听这称呼尚未被他人染指,钟子炀更是来劲儿,把两个字含嘴里再灼烈地吐出来,来回叫个十几遍。郑嵘逆来顺受惯了,听熟了也不敢再有抗辩。

    郑嵘刚转身就撞到一个女生,脸当即涨得羞红,嘴里翻来覆去地道歉。等他站到钟子炀身前时,他脸上的红热尚未褪净,声音带着点温度,说:“实在不好意思,我都没看到你。”

    “把脸抬起来你就能看到我了。”

    郑嵘这才和钟子炀对视了一眼,随即像是害怕被剥蚀般怯然收回眼神。

    旁边一对久违的情侣扑紧拥住彼此。见郑嵘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们几眼,钟子炀皱着眉问:“怎么着?你也想抱一下?过来。”

    郑嵘本没这意思,但还是上前几步同钟子炀拥抱。男性之间的拥抱本是搂肩膀、拍后背,可钟子炀仗着自己比郑嵘更高大些,网似的环罩住他,原本搭在郑嵘腰际的右手不自觉地滑到后臀,虚虚地想抓一把,却在指腹摸到布料时惊惶地弹开。他将郑嵘箍在怀里,伏在对方耳边委屈地说,“以为你不来接我了,我还准备去砸你家门。”

    郑嵘安抚性地拍了拍他后背,随后从他怀抱里挣脱,一打眼就见破损的行李箱里支出半把钛金锤,连硬纸标都没拆。郑嵘怔了一下,随即推着钟子炀的行李车往外走,走了没两步,小声问道:“子炀,你还生我的气吗?”

    “你说呢?”钟子炀岔开话题,又说,“我家还不知道我回国了,我先去你那凶宅住一阵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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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郑嵘住处是市北一处不足45平的职工房,95年过发生一起昭着的凶杀案。这户人家的女主人本打算和情人私奔,到了市东站,临检票,忽觉无法割舍孩子,于是独自折回家,打算把孩子一齐带走。她准备离开的那个男人常年酗酒,力气大得惊人,听到她摸着黑进了屋,从醉酒中惊醒,顺手拽一把折叠椅横暴地殴打她,将她打倒在地后,不停用榔头鞋后跟跺她的头,将她的头和眼珠踩得稀碎。她小孩儿抠着掉漆的门框一直哭嚎,吵得整栋筒子楼又亮起夜灯。这是街坊曾最盛行的传言。

    郑母独身带着郑嵘四处奔波,回到H市后无处落脚。这凶房常年无人问津,价格一降再降,郑母咬咬牙将这旧房子买下来。购置凶房之后,郑母囊中羞涩,无力承担屋内的修缮和装潢。简单清理和打扫后,母子俩就安顿了进去。在郑嵘记忆里,某一天的午后,他和他妈妈各坐一只小马扎,用砂纸将墙面上血液或是脑浆的暗黄印记一点点磨去。

    郑母在病重之后,也曾因为这房子的流通性而有些后悔。她预感自己快要离世,而她留给郑嵘的除了他年轻鲜活的生命,就仅剩这无法脱手变现的旧房子。

    因为学生时代没有朋友的缘故,郑嵘没机会带其他人来家里作客。后来与钟子炀相熟,两人得空常常在H市各处乱晃。钟子炀常去消费的地方,刚高考完的郑嵘几乎都负担不起,也不要他请。钟子炀只得迁就郑嵘,常与他到些不要钱的去处闲逛。无处可逛时,钟子炀提出要去郑嵘家玩。

    也许怕事后钟子炀知道凶宅的事情觉得晦气,郑嵘主动老实交代。没想到钟子炀毫不在乎,还背了笔记本电脑来,说晚上一起看恐怖片。郑嵘说自己从没看过这种片子,有可能会害怕。钟子炀说如果害怕的话,抱住我就不怕了。

    钟子炀一早就知道郑嵘家境贫寒,但全然没想到郑嵘家仍停滞在上世纪九十年代。卧室和客厅没有明确的阻隔,一览无余的厨房和幽闭窄小的卫生间。唯一称得进入新时代标识的只有厨房那个黑色微波炉。钟子炀能看到卧室里仅有一张单人弹簧床,忍不住问:“没记错,之前是你和你妈俩人住这儿吧?”

    “之前客厅这里还有张铁床,我妈过世以后我卖废铁了。”郑嵘有点不好意思。

    趁郑嵘去给他倒水,钟子炀掏出自己的苹果电脑捣鼓下载好的片子。他看着自己顶郑嵘三年大学学费的笔记本电脑,和四周朴素陈旧的摆设,产生了时光错乱的幻觉。